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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宜川|冬妮娅, 真的好想你

特别约稿 南湖雅集 2023-11-18
 

情感话剧《保尔与冬妮娅》观后感
冬妮娅, 真的好想你

文/桑宜川

2012年岁末,笔者回国问学,正值寒冬料峭时节,如同往年一样,在国内各地所见所闻,大街小巷弥漫着五光十色的商业气氛,媚俗节目充斥着荧屏与舞台,大有不娱乐至死不罢休的豪迈气概,不由得让我感到很是格格不入,因而黯然神伤。就在这浮华与喧嚣的世态里,一部情感话剧《保尔与冬妮娅》的debut首演,却如同一朵冬日里的香水白合,正静静地并幽雅地绽放,她的浓郁芬芳,闻之观之,顿觉眼前一亮,久违的清新又扑面而来。

我的大学同窗王爰飞兄是这出舞台话剧的编剧。他从军多年,乃武乃文,曾为御林军中一支笔,解甲归田后仍笔耕不缀,大札虽非宏篇巨制,但匠心独运,堪称现代叙事与怀旧佳作,展现了当下的一群年轻艺人,超脱世俗,献身话剧理想,以苏联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主人翁保尔与冬妮娅的情爱为主线,追索他们在青春岁月里所邂逅的激情,爱欲,痛苦与磨难,在舞台上展现了当代人的视角与生命体验,重新诠释了这部红色经典中主人翁的情感世界,让一段淡忘的言情悲剧重获新生,解析了当代青年面对理想与现实,信念的坚守与情爱的抉择。按照今日体制内的话语,可谓一部发人深省,令人唏嘘,而又荡漾激情的励志戏剧。我这次回国之行,碰巧与这出再现冬妮娅文学形象的舞台剧不期而遇,即时分享,自引为一件最为心动的逸事。


观看了这出话剧之后,感到确是一部真情回馈,跨年钜献之作。整个剧情跌宕起伏,社会等级的坚冰,无处得以化解与消融,人间至爱的温情,被演绎得淋漓尽至,戏里戏外的冲突交织,被张扬到了极致,舞台上的冬妮娅面对双重dual人生悲剧,剪不断理更乱,无数次地仰面扣问苍天,然而苍天失语,实在是催人泪下。演出过程中,台上台下,互动共鸣,掌声迭起,回肠荡气,正所谓看戏如斯,斯如人生,上世纪50-60年代我辈接受的红色教育,如历史碎片又浮现在眼前,历历在目。难道不是吗?剧中再现了主人翁保尔与冬妮娅之间泣血如歌的故事,曾经作为文学经典,激励过那年那月的整整一代中国少年人。


精神食粮,青涩岁月里的记忆

这部小说曾是我们这一代人少年时期的精神食粮。我第一次读到她,记得是在上世纪十年“文革”浩劫前夕的1965年,其时笔者正在成都望江楼小学念小学三年级。校园操坝旁有一处草堂大棚,内有体育活动室和<少年之家>,其实也就是一间简陋的图书室,竹篱巴墙,泥巴炭渣地面,全然不同如今司空见惯了的瓷砖或硬木地板,然而斯是陋室,有书则馨,那里面陈列有数以百计的儿童读物,琳琅满目,连环画小人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是其中的一本,以及另一本《卓娅与舒拉的故事》,画中的美丽姐姐和英俊哥哥,激情岁月里激情故事,启蒙了少不更事的我对前苏联及俄罗斯文学的最早认知。广义地说,连环画小人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曾伴随了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涩童年岁月。

还记得当年看到小人书里那一页的情景:穷小子保尔在湖边钓鱼,林务官的千金小姐冬妮娅坐在树下看书,时而调皮地逗弄着保尔:“咬钩了! 咬钩了!”那漂亮的宽边遮阳帽,海蓝水手裙,优雅的身姿,举手投足间定格,成就了一个世界文学花园里的人物形象,流芳至今,不经意间也永远留存在了我辈少年人的记忆里。是啊,感谢造物主,清纯少女原来可以这么动人!那一瞬间,正像大诗人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里赞叹的那样:“童年的小门关起,青春的大门洞开!”异国佳人,在水一方,曾怎样滋润过那年那月我辈贫瘠的童稚心田。


不久之后,1966年“文革”滥觞,中苏两国彻底交恶,来自白桦树之国的文学书刊已不分青红皂白,悉数被各地革委会及红卫兵当作了资产阶级的情调,修正主义的糟粕,与其他世界文学名著一道,遭到查禁与焚烧。几年之后,“文革”运动甚嚣尘上,珍宝岛事件爆发,举国上下一片肃杀之象,没有一家出版社敢于再版,因此也就断了书源,极少存世的外国文学作品却成了稀罕的地下读物,在坊间悄悄地传阅。

大约是在1971年秋季,我念初二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第一次读到了这本书,但却不是出版社印制的,被视为抄家漏网之鱼的官本,而是民间手抄本,采用的是那年月的20多本中学生作文薄,纸张泛黄,墨水钢笔字书写而成,用铺盖线缝制在一起,厚厚的一大叠,像是一个大砖头,为了掩人耳目,不被极左派没收,这抄本则被套上了有工农兵学毛选的《人民画报》彩页作为外包装,这是当时最为时尚的文化符号,可大大降低被查没的风险。尽管如此,还是只有偷偷地私下里阅读,夜半时分,关严了陋室小屋门窗,秉烛夜读,倘若被发现,随时随地将会引来不虞之灾。

在那青涩岁月里,正值青春期,始读这抄本,我不由得心仪上了冬妮娅,一位美丽的异国花仙子,期待在梦中与她相遇。那年冬天,成都的天气格外寒凉沉郁,下了两场大雪,一片银色世界,各机关单位与学校都在“备战备荒为人民”,大挖防空洞,四川大学及成都工学院的校园操场上,树林里被挖得坑坑洼洼,遍布战壕与掩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似乎中苏大战即临,北极熊的坦克就要压境,令人忐忑不安,但是我心目中冬妮娅,却如同冬日里炭炉中的一簇旺火,在绵绵雨雪中终不凐灭,至今还记忆犹新。


说起手抄本中描写保尔和冬妮娅初恋的优美文字,我曾被深深打动,多次细读,刻骨铭心,如同当年样板戏中的许多唱词,至今几可背诵,例如有保尔“看到一个不相识的少女正扶着柳枝,身子倾斜在水面上。她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水手装,领子上镶着蓝边;下身穿着一条灰色的短裙,满头栗色的头发编成一条又粗又大的辫子。”读者可感受到一个亭亭少女的青春活力,再读二人分手时,“冬妮娅悲伤地凝望着闪耀的碧蓝的河流,两眼饱含着泪水。”则可隐约体悟到这位千金小姐旷世的忧怨与哀伤。

那时,正处于少不更事的孩提阶段,我完全不懂得这场“文革”运动的真实目的,只听说是要革“资产阶级”和“走资派”的命。那时的荒诞哲学逻辑是,所有资产阶级都是“酸臭”的,冬妮娅是资产阶级的小姐,因此冬妮娅是“酸臭”的。可是,为什么资产阶级小姐冬妮娅的爱抚会激起保尔这个工人阶级浑小子“急速的心跳”,保尔怎么敢于向官宦人家里的千金小姐表白“我多么爱你”?那时我还没有认知能力去思考这一过于严肃的命题。

其实,初读这抄本的时候我就暗自喜欢上了冬妮娅这一文学形象,她天生丽质,清纯可爱,乌黑粗大的辫子,苗条娇小的身材,穿上一袭水手蓝衣裙,是我少年时代心目中第一个具体的,超凡脱俗,质朴无华的异国佳人。但小说中的保尔说过,冬妮娅不是“自己人”,要警惕对她产生阶级感情,对此红色话语与残酷斗争意识,我不甚了解,只知道她因美丽而无辜,绝不可能是阶级斗争的对象,此一惜香可怜玉的心境,那时早熟,执拗得近于盲信。

重拾旧梦,读书不再被禁锢的年代

直到1976年“文革”结束,翌年新政大赦天下,停顿了十年之久的高考即将恢复,在紧张的复习准备期间,我才有幸买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中译全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再版,自然喜不自胜,夜以继日地阅读。记得那时这书成了最正统的文学经典读本,有空暇时便拿出来读,不知读过了多少遍。奥斯特洛夫斯基把苏联革命描写得引人入胜,我读得入迷。冬妮娅不仅是我,而且可能是当年处于懵懂少年的我们这一代人心目中的共同偶像,实在是“雷人”得很。虽说那时整个华夏大地刚从“文革”浩劫中缓过神来,百废待兴,除了极有限的几本所谓红色书籍与党报宣传外,仍然是一个基本无书可读的年代。


那年那月,我们所受到都是正统教育,所接触的读物都是有关远大革命理想,争做红色江山接班人,要求摈弃一切小资情调,远离谈情说爱。但毕竟我辈正值青葱少年,虽少不经事,但对异性已衍生出了一种朦朦胧胧的特别感觉,少男少女同桌,纷纷划三八线而治;与女生对望时的眼光开始有些游离,心理上也出现了一种莫名的兴奋,忐忑不安,但在各种正规出版物里均找不到答案,没有任何可供咨询的生理健康图书。直到读了来自前苏联的红色经典读物《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才知道青春与情爱可以是那么美好。当然,保尔的故事符合其时的所有红色教条:革命事业,听从召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句“人的一生是有限的——”的名言在当时是那么激励人心!还没炼成“钢”的保尔和冬妮娅的那段懵懂初恋,是那样深深地打动了我们这一代人。我辈不善言说,只能悄悄把她深深地藏在了心底。


如今回想起来,这部小说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描写了伴随着恋爱经历的红色磨炼之路:保尔先后有过三个女友,最后一个女友才成为他的妻子;那时,他已差不多瘫痪了。天生丽质的达雅以革命大义主动献身给他,确切他说,献身给保尔代表的布尔什维克。三位女性都有各自品位,革命和情爱都是那个年代惹火的题材,本无可厚非。那年那月,我还不能参悟两者的关系,究竟是革命为了情爱,还是情爱为了革命?但我知晓,正是冬妮娅驾着她的小舟,轻轻地划过我平静无痕的少年情怀,使我从此不再“单纯”。冬妮娅与保尔的言情故事,是启蒙我少年情窦的最早文学读物。

做为观照,时下影视作品中,皇上与宫妃,侠客与丫环,官吏与艺伶,警匪与辣妹,帅哥与富姐,甚而网络上魔兽争霸美女的故事,煽情有加,把信仰缺失的当代青少年忽悠得整天昼夜颠倒,神情恍惚,亢奋莫名,成千上万的网吧里座无虚席,人声鼎沸,以为活在这个世界还真就是以这些为主。又如当下内地各省电视台纷纷争先恐后地推出各种“非诚勿扰”相亲征婚节目,成群结队的时尚女郎争相袒露走光,搔首弄姿,比赛看谁更嗲声嗲气,耍嘴卖乖,风情万种,直让人感觉今昔何昔,儒家文化传统不再,传统价值取向完全被颠覆,那些清纯朴实,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温良敦厚,相夫教子,侠肝义胆,精忠报国的处女,孝女,义女,淑女,情女,贞女,烈女都销遁到哪里去了?


其实也不难理解,2013年初,京城最高学术殿堂,中国社会科学院公布了统计数据,中国社会的信任指数在2012年已跌破及格线。但我坚信,传统的女性美仍然永存,她们应该还有传人。在这诚信贬值,“小我”大肆张扬的世俗社会里,只要人性美还在,厚德载物,迟早都会发扬光大。在那个读书被禁锢的年代,一定还有成千上万的同辈人亲历过冬妮娅情结,有着对世间至善的向往,对人性美丽的怀念。似水年华,多少时光过去了,许多少年时代的记忆都已褪去。许多曾让我辈那么敬仰、那么心动的英雄人物都已淡出,逐渐模糊了,唯有美丽的冬妮娅和伴随冬妮娅而来的那种回肠断气的情愫却依然那么清晰,那么强烈,一经触动,就奔腾不息。我原以为浪迹天涯,经历了岁月的沧桑,少年情怀已不再,哪想感情的心旌还是那样容易摇曳,心田依然年轻,万禾可以播种,生长得郁郁葱葱。
 
地老天荒,永不褪色的记忆

我想说,如果要列出一本在二十世纪对中国人影响最大的外国小说,恐怕非《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莫属。曾几何时,这本书几乎成了中国青少年的《圣经》,上世纪中期的几代人都是在保尔誓言的激励下,走上“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或“誓死解放全人类”的道路。而今世界早已沧海桑田,人事两非,改变了模样。在当下的俄罗斯,很多年轻人已经不知道这部小说,知道的也认为它稀松平常,不能理解父辈当年为何如此感动。知识界则更多地把它当作一个意识形态文本,而非文学经典。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国内对这部小说一直争论不休。特别是随着电视剧的热播,争论更趋白热化,有人戏称为“大炼钢铁”。不过,钢铁炼得倒是火热,接受语境却已改变。如果要再现当年的举国感动,如今叫做“感动中国”,恐怕也就有了人为制造的嫌疑。与其如此,不如静下心来,面对这部小说,去做一番现实与历史的理性思考与对话。

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保尔与冬妮亚(资产阶级小姐)、丽达(红军女政委)、达雅(工人)的三段恋情,暗含了一个俄罗斯热血青年逐渐远离奢华与情欲,而向精神、原则、理念皈依靠拢的心灵历程。对冬妮亚的爱出自一个懵懂少年的本心,那是任何一个人都会自然产生的对美好、对舒适生活的向往;和丽达女政委的情爱产生在共同生活中,“革命高于一切”的口号窒息了保尔对冬妮亚残留的爱恋;与工人女儿达雅的结婚与其说出自爱情,不如说出自救赎,这时的保尔已肉体残缺而精神凸现,保尔靠着“精神”与“意志”自救,也借此照亮达雅的眼睛。他的精神境界曾在红色话语结构中被视为“共产主义事业燎亮的明灯”。


从认知学的视角看,这部书在中国大陆得以受到整整一代年轻读者的青睐,与文本前半部分所描述的青涩又真实的爱情不无关联。在文学中没有情爱的文革时代,“冬妮亚”这三个字以它所特有的充满异国情调而又神秘温婉的意象搭配,温暖过多少渴望情爱的中国心灵,可以说,那时的“冬妮亚”就是“情爱”的代名词,“情爱”在读者心中随着少女冬妮亚的出现而滋长并辉煌一时,像冬日里一颗火烫而又幽闭倨傲的孤星;又随着成年以后与保尔恩断情绝的冬妮亚,以别样的批评宣传模式在当年的读者心中泛起一样无望的涟漪——正是那样的时代暗合了美学意义上悲壮凄绝的情爱,给了那一特定时代的年轻人一种“欲爱不能”的精神洗礼,从而深味了爱的崇高与难觅。

尽管这样的结局是凝重的,但我辈作为阅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早期读者,仍然幸运地找到了可供参照的浪漫蓝本。自然已无法忘却这样一本为人生精神生活带来启蒙的好书。新的读书旅程开始了,叛逆的一方应是当下的年轻一代,如同我们的当年。你能看到他们脸上迸出的阅读欣喜吗?那是一种从被允许阅读的文本中有了意外发现时的会心与愉悦,因为他们年轻,还有足够的热血热情庆贺自己的好运。当然你也许会世故地笑笑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总有那么一天……”是啊,地老天荒,只有同在阅读主流和叛逆的隔代人,才会始终那么相安无事地倂足携手走进下一个书香世界。

魂断天涯,那个年代的情爱启蒙

情爱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处于什么位置?它与那场红色革命的关系究竟怎样?从早年的阅读中我就留意冬妮娅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我老在想,为何作者要安排保尔与冬妮娅在冰天雪地里,在火车驶过铁轨旁意外重逢?在重逢中,保尔用革命意识粗鲁地羞辱初恋情人,说她怎么会变得如此“酸臭”,还佯装不知站在身旁的男人就是她新嫁的富贵丈夫,那情景是怎样的凄美与悲壮!


作家奥斯特洛斯基这样叙述自己的自传体初恋,不知是在暗中抱怨革命对初恋的阉割,还是在用红色肥皂清洗初恋中染上蓝色水兵服的资产阶级情调。大难出逃前夜,保尔平生第一次与冬妮娅搂抱在一起,温存了几个小时,他感到冬妮娅柔软的身体何等温顺,热吻像甜蜜的电流令他发颤地欢乐;他的那只伙夫手还“无意间触及爱人的胸脯”,要是革命没有发生,或革命在相爱时嘎然而止,工人阶级的保尔与资产阶级的小姐就可能早结了婚,那又会演绎出另一篇故事。

像大多数红色小说一样,情爱的伏线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故事中牵动着革命者的经历,但革命与情爱的关系暧昧,两者并没有意外相逢的喜悦,反倒生发出零落难堪的悲喜。革命与情爱有一个含糊莫辨的共同点:献身。没有无缘无故的献身,献身总是有理由,革命与情爱的献身差异在于性情气质。保尔献身革命,冬妮娅献身爱情。保尔走进革命队伍,留下一连串光辉业绩;冬妮娅则被革命意识轻薄一番后被抛入了连历史角落都不是的地方,读之欲哭无泪。

笔者的读书启蒙是在成都望江楼小学度过的,还记得文革初期,小学校园旁有一块坡地,其实也就是在今日四川大学的游泳池旁,坡上埋葬着近百名文革武斗中罹难的红卫兵大学生,中学生的遗体,男生女生都有,夏季天气闷热时,汉白玉的血字碑林下,泥土中还时时散发出异味,随着熙风,传进了我们的小学教室,那也是热血青年献身的见证,如今皆如历史烟云散去,然而长眠在地下的殉道者们,为了无厘头的各种主义,终竟也不知帮谁献出了属于自己只有一次的宝贵的生命,我在想,今天还有谁能为这些曾被忽悠的一代魂灵唱一曲旷世的挽歌?


是啊,上世纪无产阶级的人生观,面对无限与有限之间的关系,从来就是理不清的。作家克尔凯·戈尔曾吟哦道:“弃绝无限是一则古老传说中所提到的那件衬衫。那丝线是和着泪水织就、和着泪水漂白的,那衬衫是和着泪水缝成的。”小说《日瓦戈医生》表达的正是这种“弃绝无限”,因此,面对无限的革命境界,小说中充满了惊恐的泪水。我觉得,那些乘槎驭骏的自命革命者们最好不要去打扰薄如蝉翼的情爱。革命家本应该是禁欲主义者,否则难免使执着于情爱的人成为革命的绊脚石。情爱是纯然个人行为,是个体之间相遇的温存,而革命是集体性的事件。社会性的革命与个体性的情爱各有自己的正当理由,两者并不相干,大可不必相互指责。

我开始理解冬妮娅何以没有跟随保尔献身革命。她的生命所系固然没有保尔的生命献身伟大,她只知道绻绻相契的朝朝暮暮,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温馨浪漫、不带有社会桂冠的家庭生活,这是每一个普通女人的言说。保尔没有权利责难,这样的生活如果不附于革命就是卑鄙庸俗,也没有权利要求冬妮娅为此感到羞愧?在保尔的革命自述中,其实也流露出对时局的无奈与怨恨,就是最好的历史注脚。


在那革命年代,并不是许多女子都能拒绝保尔式的爱情附加条件。冬妮娅凭什么抵御了以情爱为筹码的献身交易?我想知道这一点。冬妮姬身上有一种由歌谣、祈祷、诗篇和小说营造的贵族气,她懂得属于自己的权利。有一次,面对保尔的粗鲁,冬妮娅说:“你凭什么权利跟我这样子说话?我从来就不曾问过你与谁交朋友,或者谁到你家里去。”革命不允许这样的个人意识,保尔的情人丽达和补偿保尔青春损失的达雅都没有这种权利意识。

这让我想起了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情人们,在俄国近代史上恰如掠过夜空的流星雨,炫目多彩,可歌可泣。她们大多身为贵族,但却拒绝与被流放的丈夫们“划清界限”,宁愿放弃自己享有的特权,吻别熟睡的儿女,鄙视威胁和阻挠,任由恐怖和厄运像箭矢一样穿过她们的身心,义无反顾的孑然跋涉数千俄里,去西伯利亚冰天雪地寻找丈夫,自愿同甘苦共患难,那是怎样的旷世情义与风骨,昭示着自由和信念的力量、理想和献身的激情具有一种穿透时空的魅力。我知道冬妮娅虽然不具备这些贵族气质,但是无损她作为一个女人对保尔表达的宽容与理解。她的人性与形象永远美丽。

名著重读,对当下的时代意义

在现代中国,据研究这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影响比它在其他国家,甚至包括苏联、俄罗斯本国都更大,其中一个原因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曾被中国政府当作共产主义思想教材来提倡青年阅读,其中保尔筑路一段曾入选中学语文课文;另一原因是这本书的发行以及推广都有政府行为作为推手。


冬妮娅,不仅是保尔少年时代的爱人,也是中国几代人的文学情人,她曾把《牛虻》这部小说介绍给保尔看。这部书对他的思想起了一定的启发。她是在偶然的相遇里认识保尔柯察金的,由于他的倔强和热情,她不自觉地喜欢他,而爱他。但由于阶级出身的关系,她没有和当时许多的青年一样去汇入保尔的人生轨迹。

据说,这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共产主义国家最著名的“革命小说”之一。苏联作家法捷耶夫曾高度评价这部作品:“整个苏联文学中暂时还没有如此纯洁感人,如此富有生命力的形象”,肖洛霍夫说它是“生活的教科书”。但在一些西方学者眼中它只是“斯大林的宣传机构炮制的神话”,马克·斯洛宁说它“文笔平淡,结构松散”,列·费·叶尔绍夫说它“简洁明快,几乎只用动词”。是矣非矣,她的问世与普及毕竟见证了一段曾经辉煌过的读书文化,并将永存世界文学的史册。


自1980年代中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逐渐为苏联人所淡忘。1997年莫斯科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八辑的“名著重读”系列,其中没有收录《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同时,也有人呼吁不要丢掉保尔·柯察金这样的英雄。从史学的角度,应该说今日的年轻一代应当知道祖辈、父辈在沙皇时代是怎样生活的,怎样为自由而战斗,怎样在自己的国度里建立了公义的社会制度,怎样打败了法西斯。因此,无论如何,都不应当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等等优秀的前苏联文学作品从现有读物系列中删掉,被历史遗忘。

地老天荒,冬妮娅情结永存

冬妮娅是从一大堆读过的文学作品中成长起来的,俄罗斯及欧洲的古典小说为她提供了绚丽而又质朴的生活理想范式(paradigm)。她想在自己个体位置上,拥有寻常的、纯然属于自己的生活,本无可厚非。革命或有无数堂皇冠冕的理由,包括讴歌同志式革命情侣的理由,但没有理由剥夺冬妮娅“小我”的情爱权利及追求家庭幸福的价值取向。

献身小我情爱的“酸臭”与献身伟大革命的粗鲁,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故事中发生了一场历史性遭遇,最后以无产者的粗鲁羞辱了贵族的“酸臭”告终。它是否暗示,那场被认为“解放全人类”的革命,要以先毁灭“小我”的思想和肉体,才能收获朝朝暮暮的温柔与情爱呢?(下图:《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舞台话剧,王爰飞编剧。)


我感到很不安,因为我意识到自己已钟情于冬妮娅身上缭绕着的那一缕蔚蓝色雾霭,那贵族式气质,那构筑在温存情愫之上的个人理想,那纯属自己的爱欲中尽管脆弱但无怨无悔的奉献。她曾经爱过保尔这一个人,而保尔把自己并不打算拒绝情爱的这一个“小我”抽身出来,投身“大我”的怀抱。这固然是保尔的个人自由,但他没有理由和权利粗鲁地轻薄冬妮娅,以及她那央求猩猩相惜的平凡人生观。

我还想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一本可以影响几代人的书,她的美学意义远未终结。我用文革的经历来解读她,或许是片面而牵强的,因为世上还存在着其它各种形式的“革命”,色彩斑斓,或者更为惨烈凄美,只是我却没有经历过,我只能用我认知过的历史片段来加以观照。自从上世纪所发生的“史无前例“的大事件以后,我就没有再细读过她,如今沧海桑田,早已人事两非,革命式微,保尔的形象已经黯淡了,冬妮娅的形象却变得春雨般芬芳、细润,亮丽而又温柔地驻留心中,像刚翻耕过的,等待播种的黑黝黝的泥土。我想去找寻并重读也许她曾读过的那一大堆早期俄罗斯小说:《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白夜》、《嘉尔曼》、《带阁楼的房子》、《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等等,因为这些世界名著影响过她,她的血脉里侵透过这些文学因子,并已扩散在她自己的形象中,也融入了我的记忆里。


前不久,我读到法国作曲家Ropartz的一句话:Quinous dira la raison de vivre?(谁会告诉我们活着的理由?)这勾起我那珍藏在茫茫心界对冬妮娅被毁灭的情爱满含怜惜的这段经历,我仍然可以感到心在随着爰飞兄的新编话剧《保尔与冬妮娅》荡漾、眼在注视着冬妮娅那袭海蓝水手服肩上的飘带在迎风飘舞。因为阅读这本书的过往经历,我不敢想到她,一想到她,心就隐隐被扯痛,但是看到话剧中重塑的那纯美,高洁,无辜的文学形象,又勾起了如烟往事,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她,魂牵梦绕,难以释怀,我想说:冬妮娅, 真的好想你!

2012年12月31日岁末于中国成都白果林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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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宜川 ——

加拿大华裔历史文化学者,加拿大枫叶出版社社长。四川师范大学外语系七七级毕业,曾在原成都科技大学外语系及四川大学外语学院教书多年,后赴澳大利亚留学。移民加拿大后,以治学为生,研究兴趣广泛,涉及语言学,翻译学,释义学,哲学,逻辑学,符号学,人类学,历史学,世界文明史诸领域。中英文著述丰富,撰写有历史文化散文逾600篇。现为北美多家华文报刊专栏作家。近年来与国内及港台数所大学开展学术交流,常回国讲课,并受聘为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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